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9章 托孤

關燈
黃昏的時候,菲利克斯終於等到了他的客人。

他沒有絲毫的急躁——即使是知道那位閣下明明很早便到了,卻佇立在走廊外的那株香花槐之下,久久不曾流轉過視線,直至天色近晚,才平靜離開。

希瑞爾站在那裏,微微仰著頭,凝視那些即將開敗的紫紅花卉的姿態,讓他憶起他的第二位妻子。很多時候,她也是那樣得,不知為何,就靜靜站在那棵花樹前面,看那蒼勁的樹形,清艷的花色……看那幻覺中仿佛能重合的身影,他似乎也能明白什麽。

直到他站在自己面前,菲利克斯才能仔細打量這位身份尊貴的閣下。還是個年輕人,如神話般俊美的容貌,修長優雅的身姿,身上並沒有帶著詩人慣常會有的憂郁或者悲觀情緒,反而靜謐冷肅得如同停留在原地的一席風。一個習慣將所有的思緒與情感收納在內心不由他人窺探的人,即使看著他的眼睛,也看不透他絲毫。

整整四年,一千五百首情詩,首首經典無匹,首首精妙絕倫,簡直寫盡了人世間所有關於愛情的詩句。能做出如此壯舉的,世上也僅有這一位!可哪怕菲利克斯努力從他的詩中窺探他的樣貌,也只能感覺到他所想表達出來的純粹又熾熱的情感,除此之外,依然一無所獲。

“很高興見到您,閣下。”凱恩家族至高的執掌者微微欠身與他道,“請恕我不能向您見禮。”

他似乎一開始便把自己放在極低的姿態上。

希瑞爾同樣也在端詳著他。看得出來,原本也是極高大矯健的身材,即使坐在輪椅上依然有一股令人心生畏懼的氣勢,然而病魔侵蝕了他大半的身體,削瘦得都有些脫了形,明明還該是滿心抱負亟待遠航的年紀,卻滄桑得已近乎一位老人。就算他的氣魄仍足夠叫人折服,也讓旁者從心頭漫出一種悲涼感官,他活不長了。

人最痛苦的是,明明還有雄心壯志,明明還有足夠能力,卻被迫面對死神臨近的腳步。希瑞爾在某種程度上,與這個男人之間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覺。

可他是該恨他的。娶了自己心愛的女人,卻讓她在這般年輕的時光便已逝去。只要一想到,他就有種毀滅一切的沖動。

沒有接收到回應,菲利克斯也無絲毫意外。他一邊說著,一邊艱難轉動輪椅,從書桌上拿了厚厚一疊文件:“一直想要見您,但似乎總是無法說服自己。直到……發現自己真的沒有時間了,才想到您。”他的語氣非常平和,就像面對的是一位久違的老朋友。

希瑞爾頓了頓,翻開文件的第一頁,片刻之後,他將它合上。再擡頭的時候,眸中很分明得帶著探究:“你想做什麽。”

因為年長了些,音質還是冷淡平緩,但原本仿佛弦樂交擊般悅耳動聽的聲音已經帶上一些低沈的磁性。有些人的魅力是隨著年齡與日俱增的,他年少時便美得讓人驚嘆,年長之後這顏貌更是美得帶著攝人心魄的力量,甚至是敬畏,讓人不敢再多看一眼。

菲利克斯平靜道:“薩弗艾爾與凱恩的聯姻,除了履行婚約,還有一個原因,保存住藍寶石的延續。以克勞瑞絲的性格,支撐不起薩弗艾爾,所以未來的繼承人,只能是她的孩子,或者是她異母的弟弟馬卡斯。可她母親沒能如願,克勞瑞絲沒有留下孩子,馬卡斯還年幼,而且他的出身……並不光彩,在家族中的阻力同樣難以想象。薩弗艾爾面臨著最艱難的危機。”

他苦笑了一下,眸中帶著深深的無力的嘆息:“我原以為我有時間的,能夠等到我的奧蘿拉長大成人,能夠等到馬卡斯成長到能肩負起一個家族,可誰也沒有想到,我還能跨過的年輪……如此短暫。凱恩面臨如薩弗艾爾一般的危機,而我誰也不敢相信……我能想到,只有您。”

一個龐大的家族最大的災難,是傳承斷絕,是後繼無人。

希瑞爾已經明白他想說什麽了。

克勞瑞絲……還有位弟弟!她竟然還有個弟弟!

希瑞爾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,又馬上緊握成拳。原版的記憶中,兩年後菲利克斯的死亡,讓薩弗艾爾與凱恩幾乎塌掉半邊天,此後就是極長時間的分裂與被蠶食。而原版來到凱恩家族的時候,奧蘿拉已經是個徹徹底底的孤女,昔日的藍寶石也只剩下一個空殼,任憑他用盡一切手段也無法挽回。

他並沒有任何有關馬卡斯的記憶……所以說……那個孩子,會在兩年之內夭折?!

“你想要我代替你看守住它們。”希瑞爾緩慢得說,他的眸底沈澱著深深的陰霾,“你打算怎麽說服我。”

菲利克斯笑了笑,他看上去已經很老邁,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著,似乎連笑都艱難,但那雙眼睛還是一樣得睿智、清澈。

“我從來沒有背叛過我的妻子……克勞瑞絲也從來沒有背叛過您。”

“她按著她出生起便擔負的義務,嫁到了凱恩,但她唯一沒有順從她母親的,便是委身於我,生下一位有著凱恩血脈的藍寶石繼承人。我想,婚姻是她無法選擇無法拒絕的,但這些卻是她自己可以支配的。”

淚水從他眼角的溝壑中滑落下來:“我像待我女兒那般對待她。可失去您,這世間的一切就都無法挽留她的生命。我眼睜睜看著她就那樣枯萎……那幾年來,她唯一開心的時候便是早晨時的那份佛羅倫薩晨報。除此之外,沒有笑容,也沒有淚水。她已經把自己的心封閉。”

“您……寫了整整四年的詩,我也隨著她看了您四年的心情。所以我信任您,因為您是她甘願用生命去戀慕的人。有很多時候,我也會想,故事何至於如此,但……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麽,也沒有任何權利插手。”

仿佛說完這些話,就用盡了他所有的精力,然後他艱難得俯下身去:“我知道,或許……或許太過天真,或許,有些荒謬,還是想……想請您能……幫幫我。”

克勞瑞絲啊……那個美麗又聰穎的女孩,也許,正是明了自己與他之間無法再繼續的羈絆,所以才什麽都不說,什麽都不做得,只是呆呆站在原地。就像那年獨自一個人哭得幾乎窒息,還是無聲無息得,等待他或許永遠不可能回頭得發現自己。

那個傻女孩阿,用這樣傻的方式來回報他的愛戀……傻傻得,就讓自己邁到了終點。

怎麽就……這樣傻呢。

菲利克斯擡起頭的時候,看到一滴眼淚劃過那位閣下的面龐。

他轉過頭去,視線穿透玻璃窗望向遙遠的天際。身上席卷著何等可怕的孤寂,就如同想要吞噬一切的深淵,看一眼都是磨難。

不知過了多久,已經病入膏肓的長者緩緩說了最後一句話。

“克勞瑞絲臨……去前,說的最後一句話,您……想聽聽嗎?”

回應這個問題的,是他微微的停頓,然後頭也不回轉身離去。

沒有再讓任何人看到他的臉。

但想必,這個時候看到他的所有人,都會清晰感覺到,他身體中有什麽東西,正在死去。

※※※※※※

那日,菲利克斯的輪椅轉過走廊,視線無意觸及到那株香花槐時,他停了下來。

他仰起頭,像兩天前那位年輕人與他已逝的第二位妻子一樣,靜靜凝望著。許久之後,他從輪椅右側的夾層中抽出一本極厚的筆記本。

裏面全是剪報。小心貼得整整齊齊。紙頁的邊角磨損已經有些厲害,顯然是翻過太多次的緣故。

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隨意翻開一頁,視線中就映入一首詩。

『有一個字經常被人褻瀆

我不會再來褻瀆

有一種感情被人假意鄙薄

你也不會再來鄙薄。

有一種希望太似絕望;

但何須再加提防。

你的憐憫之情無人能比,

永遠溫暖我的心臟。

我不能給你世人所稱的愛情,

但不知你能否接受

這顆心對你的思慕之情,

連上天也不會拒絕。

猶如飛蛾撲向星星,

黑夜追求黎明。

這種思慕之情,

早已跳出了人間的苦境。』

佛羅倫薩晨報頭版的詩歌專欄已經連續兩天沒有新的內容了,這就引發了新的爭論狂潮。

四年時間,整整一千五百首情詩,已經讓太多的人將這習慣根深蒂固。忽然有一天斷掉,就像生命中缺少很重要的一部分般,無法接受。

更多的人害怕,那位詩人是否出了什麽事,還是說,這份猶如傳奇般的情感已經無法再繼續?

無論有再多的紛紛擾擾,第三天,報紙上那個熟悉的位置還是出現了新的內容。

那是一首抒情長詩。

一首,能與去年廣為流傳的那首《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》相匹敵的催淚之作。這一日的早餐桌上,有多少人淚流滿面,哽咽到無法自制?有多少人悲傷撫額,無法再說出任何的言語?

原來愛情沒有童話。原來四年的真情,也需得邁入一個終局。

專欄名字換了,不再是晨安,而是“夜安,克勞瑞絲”。

明明是清晨,那位詩人卻道了一聲……夜安。

詩作的第一句,便是:『你已經長逝。』

而詩作的最後,這樣寫道:

『……

你那永不泯滅的精神

通過威嚴幽晦的永恒

重又回到我心間

你已葬的愛情勝過一切

只除了愛情活著的年月』

菲利克斯緩緩放下報紙。他知道,或許,他那天真又荒謬的想法,即將實現。

從這日開始,佛羅倫薩晨報依然存在,但頭版的那個位置,永遠停留,永遠空白。奇怪的是,沒有任何人對此表達不滿。因為,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,有一個人,曾用一場延續四年的無望真情傾倒了整個世界。

仿佛,一場無聲的祭奠。

※※※※※※

希瑞爾已經安排好他能想到的一切,所以他在佛羅倫薩那些曾留存在記憶中的地方沈寂了好幾天,什麽都不做的就站在那廣場,看鴿子飛散,看黃昏的輝光消失在天宇,長久的恍惚過後,仿佛還能見到她的影子出現他面前,後背著手,偏頭笑著,說我一直在等你……

然後他把自己打包去了艾薩克。

這是西班牙北部山區的一個小鎮,世代為凱恩家族所掌控。風景十分迷人,遠山綿延如畫,河谷之間草木旺盛,湖水清澈如鏡,重要的是,凱恩家族唯一的繼承人要在這裏待到十六歲,然後開始學著接掌家族,步入社交界。只不過因為老凱恩壽命不久的緣故,已經等不到她女兒先長成一個名門淑女再開始接觸家族事業了。

傳說中的女主,現在還是只蘿莉。為了克勞瑞絲,也為了他自己,他必須負責蘿莉養成。

……又將是一個四年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